作者/怀剣
编辑/彼方
“长久投入、亲自动手、保持好奇,相信自己能让世界变得更好。”
在这个互联网企业引领潮流的时代,有关程序员这一职业的新闻和讨论屡屡见诸报端。一个人是程序员,意味着什么?996加班的社畜?15k起步的月薪?是个孤僻的怪人?芳文社连载漫画《NEW GAME!》及其改编动画里,就职于游戏公司的程序员阿波根海子就挺符合这样的印象。阿波根海子使用C++编程,做事严谨,平时冷淡示人,有时会责备下属,会喝能量饮料熬夜加班,兴趣是射击游戏。她很讨厌别人以姓氏“阿波根”称呼她,如果有人用姓氏称呼她,会被她用射击游戏用的手枪疯狂射击。另一个颇有人气的作品系列——由京都动画制作的《小林家的龙女仆》当中,主角小林也是个社畜程序员。小林使用Python编程,工作认真,性格沉稳但经常喝醉。她有一双死鱼眼, 看起来也不缺钱,对女仆有浓厚的爱。就是因为喝醉酒坐电车坐过站了半夜来到了深山里,小林才遇上了“龙女仆”托尔。会加班,不差钱,有点怪——许多人都对以编程为职业的程序员抱有这样的印象。但除此以外,程序员的另一面,也同样令人无法忽视——在另外一些故事里,有一群人,不断挑战自身能力的极限,只需要言语就能操纵万物,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发动攻击,令其他人尊敬又害怕。这些人施展自己的力量,只需要……“黑客”(hacker)是个有些危险的词。在内行人眼里,“黑客”指的是用技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专家级程序员。但在大众传媒和流行文化里,黑客多少指的是精通计算机技术,靠网络入侵获取金钱和愉悦的人。流行文化里,如果一个程序员不是以社畜的形象登场,观众就会像期待Ta大显身手:窃取银行账户密码,通过秘密通信方式与同伴协作,让敌方Boss的房间警铃大作,把整栋大楼的监控屏幕显示在自己的电脑上,甚至让战场上的敌方机械调转攻击目标……凡是跟计算机扯上关系的事情,就没有Ta做不到的。观众的期待理所当然,就像期待魔幻影片里巫师的法术不会失败。那么,在科学技术发达的年代,为什么流行文化中的黑客却成了前科学时代的巫师一样的存在? 在众多的ACG作品里,黑客们大显身手的桥段数不胜数。掌握优秀的编程能力,能做的事情不止是骇入。比如《樱花庄的宠物女孩》里的赤坂龙之介,就开发了出色的人工智能程序“妹抖酱”。但骇入是最经典、最浪漫的黑客桥段。《命运石之门》系列作品中,桶子(桥田至)就是一个痴迷技术的黑客。桶子的形象完全符合“肥宅”这个词,甚至是个有点猥琐的“肥宅”。桶子二次元三次元通吃,是女仆咖啡厅的常客,会对身边的女性说些完全可视为性骚扰的台词。但黑客就是黑客。桶子是主角冈部伦太郎的可靠助手,二人无意中研发明了时间机器的雏形,并从穿越者那里听说到了世界的未来——SERN(原型为CERN,即欧洲核子研究组织)将在2036年发明可实用的时间机器,世界将被独占了时间机器的极少数人实行恐怖的统治。为了找到SERN研究时间机器的证据,冈部让桶子骇入SERN。桶子在电脑前敲键盘抖腿二十个小时,窃取了一名SERN普通研究员的账号,了解到SERN有未公开的计划——“Z计划”。休息过后,桶子再次上阵,破解了SERN的绝密数据库。即使是双重加密的文件,桶子也能在十几分钟内破解。原来,“Z计划”的内容,正是时间机器开发。计划相关的试验记录和时间机器理论,也被桶子找出来了。桶子两次骇入取得的资料,让同伴们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冈部决心赶在SERN前发明时间机器。桶子又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他编写程序调用SERN的迷你黑洞,配合脑科学家牧濑红莉栖,研发出了可以将记忆传送回过去的装置。靠着这个装置,冈部一次次回到过去,尝试一点点地让世界偏离被黑暗统治的未来。同样,桶子不单只会骇入。在未来,桶子抢在SERN前,造出了真正实用的时间机器。在其他各类型的影视作品当中,类似的黑客形象也同样非常多见。在《黑客追缉令》《我是谁: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等以黑客文化为母题的作品中,现实里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在网络世界里却拥有有着翻天覆地之能——小到敌对黑客和各类网站,大到欧洲刑警组织和联邦调查局FBI,各种组织都被他们的所作所为牵涉其中。而现实和网络世界的交融与碰撞,也随即成为了故事矛盾的核心。总的来说,在这些流行作品当中,黑客们在网络中神通广大,凭借非对称的攻击手段,只身一人便可对抗庞大的组织或系统。然而,虽然流行文化赋予了黑客这样的大众印象,但有一些计算机知识的人却会知道,上述这些黑客的行为,其实是十分困难甚至不可能的。就拿“最简单”的获取密码来说。只要没有人为泄露、没有使用很简单的密码,目前的加密方法足以保证安全。不久前,有黑客入侵了游戏公司EA,盗走了游戏引擎的源代码。但这次入侵得以成功,是因为入侵者花10美元买到了一份内部员工的网络凭证(Cookie)。而现在银行等机构的密码,普遍使用的是RSA加密。RSA加密的原理和因数分解有关。RSA的基本原理是:找两个超大质数A和B,做计算A×B=C。如果知道A和B,算出C很简单;但如果只知道C,想知道A和B是多少,会困难得多。举例来说,随机生成一个RSA秘钥。两个超大质数A和B相乘得到的C是:129065624943319751172051947228011975231503278414535444964807841836781222195157841573264843327931239281544172123236194106890570237070279968071624386249953122009432016588001323308406650729927124527526053720269974134914861233833709224140824059359153828426232881006939123497090304182672634469478000182095420342397破解它,就要找到那两个相乘能得到它的超大质数A和B。1148526291919576858593997676337435701608048548340263843569327180372122136030360223305180197393297047744023330411271606503108561650111821114010789045039252911237498510165346784188343898897534772009558861301440655803913450409673512011510391369762923551820147230488718813452368314887097648871380311246076140166893实际上,A、B中任意一个都比整个宇宙所有原子的数量还要大得多!可是,从C还原出A和B,在数学上没有捷径可走。选择的A和B足够大,“暴力破解”所需的时间就需要以年计算。如果有黑客找出了对付RSA加密的办法,那这位黑客足以成为名留青史的数学家。相信一个黑客凭借一台电脑便能侵入一个庞大的系统,其实跟相信一个巫师一挥法杖击倒千军万马差不多。明明是科学赋予了黑客力量,为什么黑客却在流行文化中扮演着“不科学”的角色呢?黑客变成了科学时代的巫师,是因为科学使魔法变成了现实。要理解这个说法,让我们先看一看这个时代发生的一些变化——首先,科学进入了研究信息的时代。在《后资本主义时代》(原名「ポスト資本主義」,并没有“时代”)一书中,科学哲学研究出身的学者广井良典总结了近代科学发展的基本概念。广井认为,17世纪时科学的基本概念是“物质(与力)”,19世纪是“物质和能源”,20世纪中期及以后是“能源和信息”,21世纪及以后是“信息和生命”。以“信息和生命”为主题的科学,集中体现在了“计算机隐喻”上。在这个隐喻中,思考是一种计算,DNA是软件,进化是一种算法过程。《连线》杂志创办者、《失控》一书的作者凯文·凯利(Kevin Kelly)说:“我们正在编制能用一种语言描述所有现象的词汇和文法,迄今这些现象一直无法用一种共同语言来加以描述。它是一个新的普遍隐喻。它比此前那些隐喻更具内涵,不管是弗洛伊德对梦的阐释、达尔文进化论、马克思社会进步理论抑或是“宝瓶时代”,都不能与之媲美。它比当下科学中的任何其他内容都更有力量。事实上,计算机隐喻有可能超越数学,成为一套新的宇宙符号”
在科学技术发展的基础上,社会进入了信息化时代。具体表现是计算机无处不在,计算机被用来干各种各样的事情。在信息化时代,停车场的出入口可以识别车牌号,路上的监控摄像头可以认出闯红灯的行人,飞机按照输入的路线自动航行。这一切的背后都依赖计算机,依赖赋予计算机能力的东西——软件。将近十年前,2011年8月22日,《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称“软件正在吞食世界”。而现在的情况是,“软件已经吞食了世界”。Netscape创始人、硅谷著名投资人马克·安德森为本文作者,文章题为《为什么软件正在吞食世界》软件(程序)是浸润了这个世界的魔法,它为从飞机到摄像头的各种设备里的计算机注入灵魂,让它们“动起来”。没有软件,这些设备就都成了破铜烂铁。而如果说软件是魔法,那么代码就是构成和调动魔法的咒语——代码和咒语在许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处。代码和咒语都需要精确性。咒语要注意每个词的发音,要考虑施咒的对象、时间、地点。代码也需要注意每个变量的类型、关键字的用法,要考虑程序运行的环境。代码和咒语都需要长时间的学习,都能以强大的力量改变世界。推特网友创作漫画,哈利波特口中的咒语变成了编程语言
程序变成了通用的咒语,依托无处不在的计算机施展力量。计算机科学产生了真正的魔法,代码成了能实实在在地改变世界的咒语,所以——而另一方面,作为黑客出场的程序员被认为是无所不能的巫师,还和普通人不了解技术有关。如果前文所述的RSA加密原理是个常识,那观众就会认为黑客入侵的桥段“不科学”,难以令人信服。对于普通人而言,不论是手机电脑,还是或免费或付费的应用,都只是“商品”。而人不会了解“商品”。瓦特·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说:把产品作为供市场出售的商品生产出来的后果是,人们越来越意识不到生产的社会条件(比如剥削)和技术条件。消费者在跟手艺人订货的时候多多少少是个专家,因为手艺人总是个别地向他提供建议,但当他作为一个买主出现的时候,一般是不具备有关商品的知识的。
即使是技术复杂的手机、电脑等设备,也需要做到“开箱即用”。“商品”买回来了就只需要知道怎么用,消费者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商品”背后的技术。就好比,很多人都知道固态硬盘比机械硬盘的读取速度快,但却未必了解其中的原理。
技术让魔法变成了现实,给流行文化中的黑客加上了一层富于魅力的光晕。在了解了黑客成为现代巫师的理由之后,或许我们还有更多值得思考的问题:未来的流行文化会怎样描绘黑客?黑客的光晕会散去吗?未来的程序员会是什么样子?或者,未来还有程序员吗?回顾广井良典在《后资本主义时代》里讲到的科学基本概念的变迁,可以发现,科学的基本概念改变得越来越快。第一个基本概念“物质(与力)”统治了数个世纪,“物质与能源”占据了一个多世纪,“能源与信息”的时代只持续了半个世纪。按照这个趋势,21世纪兴起的“信息与生命”多久会被取代?又会被什么取代?站在2021年眺望未来,真可谓迷茫。但依旧会有人眺望未来。2004年,计算机科学家保罗·格雷厄姆(Paul Graham)出版了文集《黑客与画家》。其中谈到这样一个问题:100年之后的人们用什么编程语言?他这样谈道——“当然,猜测一百年后人们使用什么编程语言,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假设。也许一百年后人类已经不编程了,或者直接告诉计算机想做什么,计算机就会自动完成。
不过,到目前为止,计算机智能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我猜测一百年后,人们还是使用与现在差不多的程序指挥计算机。可能有一些我们今天需要编程解决的问题,那时已经不需要编程了,但是我想,那时还会存在大量与今天一样的编程任务。”
现在的人工智能已经可以胜任一些往日不可想象的任务。但离能完全替代人的强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简称AGI,也称 strong AI, full AI)还有距离。强人工智能能完全替代人,人能做的,强人工智能也都能做。本季大热的动画《Vivy -Fluorite Eye's Song-》中登场的AI看起来已经与人类十分相似,但也还不是强人工智能——她们中只有Vivy能创作歌曲,其余则不具备这样的创作能力。在2012年到2013年的四次调查中,对于“有50%的信心认为强人工智能会在哪一年到来”,专家们的回答的中位数落在2040年-2050年。可能30年后,包括程序员在内的很多职业就不再需要人类。那时候流行文化中黑客的光晕将不复存在吗?甚至,程序员形象都将不复存在吗?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赡养上帝》描绘了拥有强大智能机器的“上帝文明”,这个文明中所有人都依赖机器养活,所有事情机器都能为人完成,人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上帝文明中的人在这种境况下安逸生活了上百代,把科学技术都忘光了。人们变得懒散、空虚,连点亮一盏灯的电路都不会接,连一元二次方程都不会解。皮克斯动画《机器人总动员》中,也对未来人类有着类似的描绘1984年,《新闻周刊》的记者史蒂文·利维将黑客的价值观总结为六条“黑客伦理”(hacker ethic),其中第一条是:“使用计算机以及所有有助于了解这个世界本质的事物都不应受到任何限制。任何事情都应该亲手尝试。”
没错,亲手尝试。即使人工智能已经能轻松做好一件事情,黑客仍会认为有亲自操作一遍的价值。如果人工智能会贴心地为人服务,那事情或许正如《赡养上帝》所写。《赡养上帝》里20亿个白发苍苍的“上帝”选择让人类“赡养”他们,引发了人们的不满。但如果“上帝文明”中一直有人能像黑客一样对技术的怀抱热情,认真钻研,学着解方程、接电路、写代码,那即使到了垂垂老矣之时,“上帝文明”也不需要人类的施舍。时间拨回现在。现在的流行文化里,黑客已经和人工智能脱不开干系了。《弹丸论破》里,“超高校级的程序员”不二咲千寻没有亲自动手,而是依靠自己写出的人工智能程序入侵了敌人的系统,救下了主角。人工智能成为黑客能力的一部分,让流行文化里黑客的光晕更加魅惑。在人工智能发展之后,黑客的形象或许会有些改变,变成一个“使用召唤物的巫师”。这个“召唤物”,就是人工智能。甚至更进一步,人工智能也可以成为黑客,就像《攻壳机动队》里的“傀儡师”。黑客的光晕不会被人工智能夺走。这是因为,黑客的光晕不是完全由科学技术赋予的,它在根本上源于黑客研习科学技术的持续投入。流行文化的受众愿意相信黑客无所不能,不仅是因为计算机科学看起来无所不能,更深的原因是受众愿意相信长久的投入能让黑客变得无所不能。长久投入、亲自动手、保持好奇,相信自己能让世界变得更好。这是黑客们共同的信仰,是一种越来越难能可贵的信仰。对于“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来说,这是一剂良药。对于“垂手而天下治”的世界来说,这更是一剂良药。